你有沒有做過長夢？時間流動感彷彿被破壞地直接穿越了一兩年、兩三年，在其中你完成所有的日常行事，階段性目標一一實踐，卻在醒來的瞬刻感到不解不安，從夢從現世解離而無法確認（選擇）究竟哪一邊才是活著。
這些事情說出來其實有點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並不是由於暴露了自身的短處或是把敗德難堪的家族秘密公諸於世，而是讓所有人花時間來看著我宛如患病之後所寫下得，方便日後與醫師討論的速記。
是那一天發生的，那個有猴子敲打窗戶，有霧的早晨。
在陽明山上的宿舍，經常可見臺灣獼猴如蜘蛛人般在牆上攀爬。他們沿著外牆的水管與電纜線，或是從延伸的樹枝直接跳過來。爬上屋頂、繞著天井，沒人知道他們為何視人無物的在宿舍裡遊蕩。有時候是直接看見他的紅屁股，有時候是在地板上發現一地散亂的衣服、鍵盤的碎片與被吃了一半的科學麵和大便。
我小心地鎖著我的窗，避免寒氣與不速之客的進入。
是那一天發生的，那個有猴子敲打窗戶，有霧的早晨。
在出門上學之前，我聽見了，叩叩，玻璃被敲打的聲音。掀開厚重的遮光窗簾，猴子盪著不知從哪垂落的電纜線，正在窺視著我的房間。他渾身濕透彷彿淋雨，而窗外濃霧，太陽像是圈了一層燈罩，透出無生氣的白光。
猴子一溜煙地往上攀爬。
我小心地鎖著我的門，避免所有可以避免的事情。
是那一天發生的，在我鎖上那扇門之後，我被奪去神智陷入魔境，走進那些我不曾存在的現場。
昏暗無光，我正站在通往地下室的階梯上。潮濕，陰冷，水滴聲，空氣中瀰漫著木頭腐朽的氣味。
階梯很短只有七級，木頭扶手與鏽損的鐵條。會知道這裡是地下室並非是因為我曾經來過這裡，是因一切都太熟悉：靴底摩擦地板造成的空曠感回聲，牆上凝結的冷汗與濕霉的寒氣，宛如防空洞。
走下階梯，發現這裡是一條筆直的長廊，因為太深太遠太黑，無法確定長廊的盡頭。
長廊的兩側設著相等間距的木製門，門上冷氣窗，微弱的光源從窗從門縫滲出來，透明的光柱裡有毛絮上下浮動。門上的懸掛著小片木牌，刻著「攝影社」（而對面的則是「電影欣賞社」）。門把是完全鎖死的，連轉都不能轉，像是用強力膠進行破壞之後的樣子，但是可以聽見房間裡有人交談的聲音。
我試著向裡面的人求救，但是我的喉嚨卻發不出聲音，只剩下「呼呼，哈哈，」的不具任何意義的微弱氣音。我只能無助地聽著裡面的人說著不相干的話：
「不要再拍我抽菸了！我不能讓太多人知道，我不想被管。」
「心情不好啊嗚，我想要快樂一點，雖然說這樣很蠢，可能它可以讓我暫時，嗯，脫離這個世界」
「不會有癮的，上次就戒掉了。」
「你要記得你今天說過的話。」
我決定走到深處尋找出口。
途中經過許多社團教室（現在確定這裡是學校的地下室社團教室集中樓層），不過全部的門都是鎖死的。現在已經聽不到剛開始下階梯時聽見的水滴聲，取而代之的是像人民廣場般的吵雜，每個人都在說話，言語像要盜走我的心般地強行入耳，逼著我必須去聆聽。
「生物研究社」有人在裡面討論著世界末日與極限，「桌遊社」裡有女人逼小孩承認受到家暴，小孩在哭，「電影欣賞社」的門後則是有縫紉機運作的，庫洛庫洛洛，聲響。
長廊的盡頭是一座回字型的階梯，階梯上則盤踞了很多個穿著泡泡襪與高中制服的少女，她抱頭痛哭，她割腕（但是不論怎麼劃，都沒有噴血），她用鑲水鑽的水晶指甲不斷的在貝殼機上爬來爬去打簡訊，她不停得變換自己的綁髮（頭髮像是魔術道具，要長就長要短就短。）
階梯的回字中間，不斷的有咖啡色的嘔吐物從天而降，未消化的玉米彈到腳邊。於是空氣裡同時存在眼淚的濕黏鹹臭與穢物的甜膩腐爛氣味。
我掩著口鼻，閃避著哭倒在階梯上的少女，想辦法跨過並穿越她們，走上樓尋找出口。
「下次見面記得／把我的心還給我。」一個哭到一半皮膚黝黑帶著眼鏡的女孩，突然轉醒的瞪著我念詩。
我只好盡量可能地看著地面，避免與她們眼神交會。
幸好終於走到出口，在回字樓梯的終端是一座公車站。陰雨綿綿，但總算是可以透一口氣。
可是魔境尚未終止。
站牌上有許多穿著婚紗的女人，像是要去參加市政府辦的聯合婚禮的陣仗，但是她們一個一個都在排水溝蓋上催吐，嗚噁，無消化的義大利麵就穿越溝蓋掉下去了，嗚噁，咖啡色如奶茶的液體瀑布般地從另外一個新娘的口中噴出。穢物的甜膩腐爛氣味。眼淚的濕黏鹹臭。未消化的玉米。咖啡色的嘔吐物。
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髮絲。
一陣暈眩，我閉上我的眼睛，不願也不敢險露自己的恐慌，不敢大叫，無法承認我所在的地方。
直到周圍的氣味消失，直到強烈耳鳴衝擊我不再聽見，直到我的暈眩停止。魔境已經遠離。
我站在學校的公車站牌前，霧雨罩著我。我沒有失控。
可是天卻已經黑了。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